壶 缘

来源:智慧岳阳 发布时间:2025-10-14 09:41:00

壶 缘

官学荣



那是一个茶室的安静。


茶室虽然不大,但靠墙立着的两张沉实的展柜玻璃里面,却是一个紫砂壶的宇宙。我的眼睛,霎时间不由自主地被勾了去,只觉得魂魄悠悠的,仿佛脱离了躯壳,跌进了那一层一层、大小不一、款式各异的壶的世界里去了。那些壶虽然沉默不语,仅仅是那般静默地栖着,像一群栖息在时间之枝的玄色鸟雀,羽翼上凝结着数百年的风霜与月光。如果只是这么远远地望着,心里头的那点从俗世带来的浮躁,便不知不觉地沉静下去了,继而化开一圈圈温润的涟漪。

万春光老师是个清癯的老人,言语很少,更多的时候只是静静地站在一旁,目光也同我一样,温柔地流连于他的这些“老朋友”之间。那眼神,与其说是一个收藏家在检点他的产业,不如说更像一位慈祥的父亲在端详着他满堂的儿孙,爱怜里,还带着一种无需言说的懂得。他见我目不转睛地望着,便走上前来,找出钥匙,轻轻地打开一扇柜门,一股混合着陈年茶香与岁月凉意的、难以名状的气息,便幽幽地弥漫了整个的茶室。这气息,是任何香料都无法模拟出来的,因为它是光阴本身的味道。

万老师的指尖,小心翼翼地拂过一把壶的壶盖,像春风拂过初绽的花苞。“这把,”他的声音低沉而缓慢,“是明代陈鸣远的。”我顺着那目光看去,那壶身是沉静的赭褐色,光泽内敛,犹如古人之心,藏拙守朴。它的线条,圆融而饱满,仿佛不是人工雕琢,而是天地初开时,自然生成的一枚玄珠。壶身上,以极精细的刀法,刻着疏疏的几茎兰草,那叶子是软的,在仿佛有风的气流里微微摇曳着。于是,我的眼前一个清晰的画面出现:数百年前,那位名叫陈鸣远的匠人,在某个深宵的灯下,屏住呼吸,将他一生的清高与孤傲,都凝注在这方寸的刻痕里。此刻,它又静静地卧在万老师的手中,泥胎依旧是那时的泥胎,只是那魂魄,历经了明月的轮转,潮汐的涨落,愈发显得沉甸甸的了。


我的思绪,便不由得飘忽开去。我想,这该是怎样的一种缘分呢?茫茫人海,漫漫时光,一把壶,从一位匠人的掌心,辗转流离,历经无数的战火、离乱与变迁,最终,竟能安然地、完整地,抵达另一个人的掌心。这其间的概率,怕是比沧海觅得一粟还要渺茫。万老师说,他有时为了一把心仪的壶,常常弄得自己“口袋里布挨布”。我听着,眼前又浮现出一幅图景:一个清瘦的身影,为了与一段凝固的历史、一个古老的魂魄相遇,不惜掏空所有的行囊,在世俗的贫瘠与精神的丰盈之间,他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后者。这哪里是“不失手”的精准?这分明是一种痴,一种傻,一种近乎宗教般虔诚的执迷。这痴傻里,没有算计,只有奔赴;这执迷里,没有占有,只有守护。


说起这痴,同来的友人便提起了那桩趣闻。说是那年,中央电视台的鉴宝节目来岳阳,主持人王刚先生坐镇。万老师得知此消息,为了一睹他新得的那把刻着十三个“寿”字的“龙凤壶”的真容与价值,竟于凌晨四点便披星而去,在秋夜的寒露里排起了长队。这一排,便是整整六个时辰,从墨色深夜排到日上三竿,他兀自抱着那个锦盒,犹如抱着一块荆山玉。好不容易才轮到他了,他将那壶小心翼翼地捧上鉴宝台。


王刚老师对壶的形制、泥料赞赏有加,论及价值,也给出了不俗的评判。然而,当万老师追问道:“王老师,您学问深,可知这壶身上十三个寿字,具体是哪十三个皇帝的手笔?”满心以为能得到一番高论的王老师,端详半晌,却只得坦然地摇了摇头,说:“这……恕我才疏学浅,还真认不全。”


这一下,便似乎点燃了引线。万老师那平日里温文尔雅的性子,一触及壶,便格外执拗起来。他坚持认为,既是权威大家,于此关节处,断不可含糊。于是,从字体的流变,到历代帝王的书法偏好,他竟在鉴宝现场与王刚老师争论开来,且愈争愈烈,旁征博引,声音也渐渐高了。一个是为学术的严谨,寸土不让;一个是为现场的权威,难以转圜。两人各执一词,竟至面红耳赤,一发不可收拾。最后,竟惊动了现场的保安,乃至请来了警察调解,那喧腾的场面才渐渐平息下去。


友人讲得绘声绘色,我听得啧啧称奇。万老师在一旁,只腼腆地笑了笑,那笑容里,没有半分后悔,反倒有种孩童护住心爱玩具般的固执与坦然。我望着他,忽然觉得,这争执,并非为了名利或是面子,那是一种极纯粹的东西在作祟——是对那壶上所承载的历史分量的极度敬畏,是不容那十三个沉甸甸的王朝印记被轻轻放过的一片赤诚。这痴气,何其可贵!


展柜里,壶的形制也各具风神。那把唤作“西施”的,壶身圆润如处子的脸颊,流把短促,憨态可掬,是一种不谙世事的、甜媚的美。而那“石瓢”,却是另一种气度了,三角的造型,棱角隐在弧线里,稳重如山,透着一股士大夫的刚直与清简。还有那德钟壶,仿佛凝聚着庙堂的肃穆;秦权壶,则揣着度量天下的雄心。它们静静地排列着,不言不语,却仿佛是一部无字的史诗,从明月的松间,写到宋元的梅边,再写到这眼前的烟火人间。


我的目光,最终被那把曾经引发风波的龙凤壶牢牢拴住了。那壶的泥料,是深沉的紫褐色,并无太多花哨的装饰,只在壶身四周,以各种笔体,刻了十三个“寿”字。我俯身细看,那些字,有的雄浑如雷,有的飘逸如云,有的古拙如龟裂的甲骨,有的端严如庙堂的礼器。十三个帝王的意志、气度,乃至他们身后那个时代的呼吸与脉搏,仿佛都被压缩、被封印在这十三个墨写的符号里了。我的内心深处感到一种巨大的震撼。


帝王们书写它时,想必是怀着“受命于天,既寿永昌”的宏愿吧?他们以为这笔墨能镇住山河,这祈愿能通于神明。可如今,那些煊赫的王朝安在哉?那些不可一世的君王又安在哉?他们的宫殿化为了尘土,他们的名姓也渐渐在青史里泛黄、模糊。反倒是这一把无言的紫砂壶,这些他们用以祈愿长寿的“寿”字,却承载着他们的手泽,奇迹般地活了下来,而且还要继续活下去。历史的无情与幽默,竟至于斯!这壶,它不只是一件器物了,它是一个见证,一个冷眼的旁观者。它看过“眼看他起朱楼,眼看他宴宾客,眼看他楼塌了”的兴亡轮回;它本身,就是一部缩写的、沉甸甸的《桃花扇》。

再看顾景舟先生的那一套“梅兰竹菊”,又是另一番光景。四把壶,便是四位君子,一个清癯,一个幽雅,一个虚怀,一个冷艳。中国的文人,将他们的精神,他们的品格,都投射在这些自然的意象里了。他们不能在朝堂上实现的政治理想,便在笔墨丹青里寻觅;他们不能在现实中保全的完美人格,便在梅兰竹菊的吟咏与描摹中寄托。这一套壶,便是将这千古的文心,化作了可触可握、可斟可酌的形体。它不再是遥远的、书本里的符号,而是可以捧在掌心,与之默默对话的知己了。这,何尝不是一种更深沉的文化之根呢?


此刻,我算是彻底明白了万老师的情怀。他的收藏,其价值,早已超越了泥料、工艺与名头的堆砌。他几十年的专注与坚持,近乎一种苦行,那场与名人的争执,不过是他这苦行路上一次率真的爆发。他用他的人生,为我们,也为这个容易遗忘的时代,构筑了一个小小的、可以触摸的“故园”。在这方寸的展柜里,我们能看到中国朝代更替的宿影,能触摸到中国壶文化那扎根在历史淤泥中的、顽强的根须。他守护的,不是一把把冰冷的壶,而是一段段活着的历史,一缕缕不绝的文脉,一个个在时间长河里漂泊的、需要靠岸的华夏灵魂。


辞别出来,已是正午。秋日的艳阳,给城市的玻璃幕墙镀上了一层虚幻的金色。我回头望了望那栋安静的私宅,它在我眼里,忽然有了一种寺观般的庄严。万老师便是那里面的住持,而那一把把紫砂壶,便是他日夜诵念的、无声的经文。


回到我那书斋般的小屋,我下意识地捧起了自己平日用的那把小小的紫砂壶。它普通得很,无名无款,泥料也寻常。但我此刻捧着它,却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郑重。我细细地摩挲着它温润的壶身,那上面,也有我经年累月摩挲留下的光泽,虽浅,却是我与它共同度过的、实实在在的时光。我为自己沏上一壶新茶,点上一只沉香,看着那滚热的水冲入,白色的水汽和袅袅升起的青烟,带着茶香,弥漫开来。


我突然觉得,自己捧着的,不只是我一个人的壶了。那水汽与青烟里,仿佛也缭绕着陈鸣远的兰草,顾景舟的梅花,那十三个帝王沉沉的、对永恒的祈望,以及,万老师在那年秋天,为了一脉文心不致湮灭,而与整个世界据理力争的、那一点可爱的,执拗的痴气。


来源:湖南日报·新湖南客户端

责任编辑:周薇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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