

来源:8月5日《新华每日电讯》
作者:新华每日电讯记者谭剑 周楠 戴斌

时隔一年,63岁的唐光华再次整理行囊离家。只是,这一次不再是洪水来袭时的仓皇逃离,而是搬入新家的从容和满怀期盼。
作为团洲垸的最早一批原住民,经历过1996年、2024年两次溃垸,老唐的搬迁,恰似团洲垸从满目疮痍到重焕生机,并加速迈向转型的一个生动缩影。
盛夏时节,新华每日电讯记者再次踏上屡遭水患的湖南省岳阳市华容县团洲垸,探访洞庭湖区从“人水相争”到“人水相生”背后的故事。

重建的家园
初识老唐,是在2024年7月5日晚上。当天下午听说团洲垸大堤出现险情后,记者从湖对岸的岳阳县赶到现场,只见滔滔洪水从溃口奔涌而出,远处的村庄一个接一个被淹。采访完决口情况,记者在转移的人群中看到了老唐。他正赶着五头牛,满脸焦急,一边呵斥停下来吃路边庄稼的大黄牛,一边转头查看垸内的洪水涨势。
这位亲历过1996年团洲溃堤的老汉,深知洪水的可怕。听到村里喇叭传来的转移通知,他马上让老伴什么都别带,赶紧跑上大堤躲避,自己却放不下两个月前刚买的五头牛,硬是攥着牛绳跟洪水赛跑。
一年后,故地重游。老唐指着老房墙壁上的洪水痕迹,回忆起那个惊惶时刻与后来在灾民安置点的时光。
离他的老房不远处,就是溃堤现场。记者走上大堤,那道226米宽的溃口早已换了模样。大堤被加厚,迎水面用六边形水泥块衬砌,堤面比旧堤宽了近一倍。垸内曾被洪水冲出的深坑已填平,施工配套用房尚未完全拆除。
华容县水利局工作人员罗勇刚介绍,去年7月8日完成溃口应急封堵后,又在12月底启动长期加固工程:一是对堵口所在的420米堤段进行复堤建设,以解决防渗性欠佳的问题;二是针对团洲垸存在的砂基堤问题,对14.61公里大堤进行防渗处理。
堤坝重修愈发坚固,为垸内群众筑起了一道安心的屏障。而与这道物理防线同步推进的,是让群众彻底告别水患的居住环境改变——一场关乎数千户家庭未来的搬迁计划,已在新堤的守护下悄然展开。

去年下半年,洪水退去后,在党中央关怀下,为了团洲的长治久安,湖南在团洲垸开展蓄滞洪区居民迁建试点,实施整体搬迁。华容县委书记陶伟军介绍,迁建居民共7217户,采取货币安置、团洲垸安全区集中安置、县域内购商品住房补助安置、特困人员集中供养安置等4种方式。
安全区是蓄洪垸的配套建设,堤防比蓄洪垸堤防更坚固,主要用于在分洪时转移群众,保障蓄洪垸安全运行。团洲安全区即乡治所在地,建成于2022年。当地政府希望更多群众能在此集中安置。陶伟军表示:“对个体来说,选择就近安置,后续的生活成本更低、更稳定。对团洲来说,也能为将来的发展留住更多人气。”
从去年12月下旬到今年7月,位于团洲垸安全区的三期共72栋2236套安置房陆续交房,搬新家成了垸内群众今年以来的生活主题。
唐光华的新房在四楼,乘坐电梯可达,约140平方米,四室两厅,自带硬装,添置家具家电即可入住。客厅里放着女儿买的空调,正等师傅安装。他算着账:“付了新房房款后,迁建补偿还剩十几万元,买家具家电没有压力。”
湖南省民政厅安排在团洲乡挂职乡党委副书记的刘平告诉记者,考虑到群众的诉求,小区周边还规划了菜地,老百姓不用再担心买小菜也要花钱了。
装修成了团洲今年来最火的生意,各种建材店、家装店、家具店在安置小区旁纷纷涌现。团洲乡副乡长杨青娥介绍,房屋建设与装修期间,最近每天约有3000名与装修相关的人员在此忙碌。经历过很长一段时间的沉寂后,团洲乡的人气终于又旺了起来。
搬入小区后,更多人认可生活更舒适、卫生条件更好、出行更方便了,孙辈们回到老家,也不会再嫌弃洗澡难、上厕所不方便了。81岁的刘立元认为,“最重要的是以后再也不用担心被淹了”。
生计的变迁
眼下,团洲垸正迎来忙碌的“双抢”季。广袤田野上,收割机穿梭其间,金黄色的稻谷流入拖拉机车斗,地上遗落的稻穗引来群鸟啄食。远处水面波光粼粼,团华村的养鱼大户划着筏子在鱼塘穿梭,铁勺舀起饲料撒向水面,网兜一提,肥美的鱼儿蹦跳着,溅起串串水花。
在享有“湖广熟,天下足”历史荣光的洞庭湖平原,这种“靠水吃水”的丰收场景已经延续了千百年。而与之如影随形的,还有人水相争的拉锯与博弈,同样刻进了这片土地的年轮。
在洞庭湖的众多垸子中,团洲属于非常年轻的一个,于1977年在洲滩上围垦而成。15岁的唐光华跟父母一起,成为第一批开荒拓土的移民。
凭借着肥沃的土壤、便利的耕作条件、自身的辛勤耐劳,团洲移民的生活很快就迎来了巨变。上世纪80年代末至90年代中期,团洲的棉花等经济作物连年丰收,又赶上市场行情好,质优价美,不少家庭很快就成了“万元户”。团洲乡的人均收入在全县各乡镇高居第二名,两层小楼房如雨后春笋在团洲冒出来,一派生机勃勃的气象。华容县政协主席张大宏告诉记者:“当年有一个说法,全华容最时尚的电器、摩托车,肯定是最早在团洲出现。”
不过,因围湖造田拓出的万亩沃野、兴起的村镇市集,看似是征服自然的勋章,实则早已埋下水患的伏笔。
1996年,岳阳市境内遭受了罕见的特大洪涝灾害,华容的团洲垸、幸福垸,以及钱粮湖农场相继溃堤被淹,其中团洲垸溃口长461米,遭受惨重损失。雪上加霜的是,灾后重建与恢复尚未彻底完成,1998年、1999年连续两年又迎来特大洪涝灾害,让本就艰难的恢复之路更添重负。
在当地人的口中,溃垸被称为倒垸。这朴素的叫法里,仿佛藏着沉重的意味——倒下的不只是挡水的堤防,还有地方好不容易攒下的发展家底与前行势头。
张大宏回忆,连续的洪灾让团洲元气大伤,随后进入漫长的恢复期。加上受传统农业效益偏低、交通不便、生态红线等诸多限制,团洲的发展不断放缓,甚至成了区域发展的“塌陷区”。
三峡工程2003年投入运行后,通过拦蓄长江干流上游来水,洞庭湖区防洪形势得到了明显改善。但是遇到特殊年份,三面环水的团洲垸仍然“压力山大”。
2016年7月5日,团洲乡团南闸出险,经过9小时奋战、近千人参与抢险,这个几乎造成大堤溃口的重大险情才得以被成功控制。2020年6月底至9月初,洞庭湖维持高洪水位60天,创下本世纪以来超警时间最长纪录。
水患滋扰,“靠水吃水”也难以为继,不少村民背起行囊,外出寻找生计。有的攒下家底后,前些年陆续在异乡安家落户,彻底告别了这片土地。曾盛极一时的团洲,“空心化”愈发严重,到去年再次倒垸时,户籍人口虽说有2.5万人,常住人口却仅为7000多人,且多为老弱妇孺等留守群体。
对于留守的群众来说,在这次迁建中,搬离家园是否意味着扯断了与土地相连的根须,而在新的土壤里又要如何让生活的枝叶重新舒展,成了他们心头沉甸甸的叩问。
陶伟军告诉记者,县里对这些问题有系统谋划和精心考虑,首先是村民的土地承包经营权不变,宅基地复垦后耕地经营权不变,村级集体经济组织成员身份不变。同时,考虑到传统小农经营效益低,在上级部门的支持下,县里将推进团洲垸的土地集中流转,开展高标准农田建设,引进有实力的农业企业探索适度规模经营,致力于将团洲垸打造成现代农业示范区,推动团洲的农业提质增效。
“希望让搬迁的群众不仅有土地流转的租金,有村集体经济的分红,还能实现家门口务工。”陶伟军介绍。
也有干部表示,团洲垸的农业项目招商,不仅要考量经营效益,更要关注与搬迁群众的利益联结。从这个角度看,引进劳动密集型企业或发展订单农业,获得稳定的销售渠道,既能保障农民收益,又为企业提供稳定原材料,实现互利共赢,或许是更现实的方向。
未竟的题目
历年汛期,每当洪水压境,行走在洞庭湖大堤上,能看到每隔不远就有一个值守棚,这是值守干部、巡堤查险人员的歇脚处。
在洞庭湖区,还有许多跟团洲垸情况类似的垸子。受建垸时历史条件限制,筑堤材料多就地取材,导致存在砂基堤、堤身土质差等问题。高洪水位出现时,易发生渗漏、管涌等险情,一旦不能及时发现、有效处置,就可能溃垸。因此,当外湖水位超过警戒线,就必须安排相应的巡堤查险等队伍。
常年受水患影响,防汛抗洪成了洞庭湖区的中心工作之一,防汛体系也一度实行准军事化管理。在不少湖区县,每逢防汛紧张期,镇级党政机关、各防守堤段、各村、各小队会分别转变为防汛指挥所、营、连和小队,也就有了相应的防汛指挥长、营长、连长等带有军事色彩的临时职位。
“过去很长一段时间,防汛抗洪时的人力物力调度,任何人都必须无条件服从。”华容县水利局的“老水利”庞彩湖告诉记者。夏天防汛抗洪、秋冬维修加固水利设施,一度是湖区人民的常态,那些日夜值守的灯火、肩扛手抬的号子藏着激情,而溃堤时的呼喊、灾后的狼藉又浸着辛酸,成了一代人心里五味杂陈的回忆。
位于长江中游的洞庭湖,在历史上很长一段时间都是我国第一大淡水湖。来自湖南省洞庭湖水利事务中心的数据显示,清道光五年(公元1825年)洞庭湖的水面面积仍有6000平方公里,此后一路萎缩,至今已减至约2625平方公里。其主要成因既有长江等上游河流带来的泥沙淤积问题,也有人类持续大规模围湖造田的影响。
从上世纪50年代开始,洞庭湖区的围湖造田又迎来一个高潮。一批国有农场在洞庭湖新淤积出来的洲滩上建设起来,且多为县级建制,比如大通湖农场、钱粮湖农场、屈原农场和茶盘洲农场等。
围垦带来了非常明显的粮食增产,也让血吸虫病持续减少,进一步强化了洞庭湖区“鱼米之乡”的地位,推动这片土地的人口快速增长,产出了大量粮棉渔油等农产品,也为全国的经济社会发展作出了重要贡献。
但是,围垦也导致大量天然水面消失,人类活动明显压缩了洪水的自然出路和缓冲空间。每到汛期,人水相争的矛盾就会格外突出,甚至在某些年份演变为巨大的灾害。
1998年的特大洪水后,人水争地矛盾愈发突出,党中央、国务院决定在长江中部四省实施平垸行洪、退田还湖、移民建镇工程。湖南省水利厅提供的数据显示,湖南用5年时间,平退340处堤垸,搬迁15.83万户、52.04万人。这些工程扩大了洞庭湖区行蓄洪能力,增加行蓄洪面积779平方公里、行蓄洪容积34.8亿立方米,让52万多群众免受水患之苦的同时,也在一定程度上减轻了整个社会的防汛抢险负担。
在蓄泄兼筹、以泄为主的治理方针下,洞庭湖区的堤防也在不断得到强化,从上世纪80年代开始,洞庭湖区经历了一期治理、二期治理、近期治理等多阶段治理。湖南省洞庭湖水利事务中心总工程师汤小俊介绍,经过多年持续治理,洞庭湖区堤垸从1949年的993个垸合并为226个垸,一线防洪大堤由6406千米缩短到3471千米,排涝体系从无到有再到逐步完善,目前约建成2980处泵站、撇洪河304条。
不过,即使在最近10年,洞庭湖区仍然发生新华垸、团洲垸两次倒垸,造成的经济损失和社会影响均十分巨大。
记者近期在湖区走访时,干部群众反映更多的是蓄洪垸的问题。湖南省洞庭湖区共有24个国家级蓄洪垸,团洲垸是其中钱粮湖垸的一部分。蓄洪垸即蓄滞洪区,是大洪水时计划分蓄洪水的堤垸。许多干部群众反映,一方面,因为定位为蓄洪垸,所以这里的水利建设长期相对滞后,防御能力相比重点垸要弱;另一方面,身处“鱼米之乡”,这些垸子也是地区产业集中、大量群众生产生活的人口稠密区域,安全与发展的矛盾长期存在,导致在高洪水位出现时,蓄洪垸难以启用。
最具典型性的是钱粮湖、共双茶、大通湖东垸。作为国家要求先行建设、优先启用的重要蓄滞洪区,这三个大垸承担着分蓄城陵矶附近地区50亿立方米超额洪量的重要任务。2008年以来,三垸已建成3座分洪闸和一期12个安全区、2个安全台(其中华容县建成5个安全区),初步具备启动居民迁建的基础条件。
不过,因为迁建人口多、所需资金规模大、群众迁建意愿与政策关联度高等原因,且补助标准、配套政策一直不明确,三垸的居民迁建目前进展缓慢。湖南省水利厅相关负责人告诉记者,“就像一辆车,外观内饰都很好看,但没加油,只能闲置”。
团洲溃堤后的居民迁建,让这个饱受水患的垸子实现了“单退”(退人不退生产)的转型。尽管体量不大,但这种“政府主导+群众自愿+产业托底”的模式,为洞庭湖区蓄洪垸的治理提供了一份鲜活样本。
站在团洲新修的大堤上远眺,洞庭湖的水波正拍打着新砌的防浪墙。对于这片与水纠缠千年的土地来说,如何在守护安澜与保障民生之间找到更精准的平衡点,仍是一道需要持续作答的考题。而团洲垸的变迁,或许正为破解这道考题,提供了一个充满希望的起点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