作者:熊育群
“哗哗哗”声响了几夜,鲤鱼成群击打着河面。一天,暴雨从屋檐落成了瀑布,天亮时分雨才停。湿润的风带着油菜花浓郁的清香吹来,开门时看见一条鲤鱼翘动着尾巴,它从大河冲上地坪产卵,一直冲到了檐下的水沟。
桃红柳绿时节,无止尽的雨水,无边际的稀泥,地面上一道道蚯蚓拱出的线条纵横交错,一直到夏季阵风刮起,广袤的田野才见蓝天白云,河水也由浑黄变得清亮。
夏天的河流是热闹的,游泳的、洗衣的、挑水的,吆喝声一阵响过一阵;夜幕降临,一张张竹床在岸上铺开,横七竖八躺着的人听说书、听唱道情;斗移星转的微光,河中的月亮,时空微凉又凝滞,弥漫淡淡水气。
村庄叫连尔居,河流称黄金河,一座新村的人从河的上游迁来,以熊氏、胡氏两大家族为主体。那边拆祠堂伐古木,这边割芦苇搭新村。古村樟树老得裂开一个窟窿,大得能放进一张床,雨天沿屋廊全村串门不湿鞋。新村荒洲上扎茅棚,秋天割了冬天扎,火烧光了第二年又扎。我就在芦苇棚里出生。四野芦荻丛生,野鸭成群。这片湖沼,由数万民工手挖肩挑,从洞庭湖围垦出来。在以粮为纲的年代,黑土地堪比黄金。
2023年端午熊育群(左三)作《吊屈原赋》刻于河泊潭石碑
少小离家,很多年后我知道了黄金河是村里人叫的,它其实是汨罗江故道,这条著名的江发源于江西修水黄龙山,从龙门桥流进湖南平江,在新市入境汨罗市,在罗子国都城(战国古国)分为南面的汨水和北面的罗水,连尔居就在汨水右岸。汨水与罗水在川江嘴复合,流入洞庭湖。围垸筑堤时,汨水从罗子国都城遗址的北面被切断,罗水北上,人们硬是用锄头挖开了玉笥山,罗水从周家垄橙色的豁口流了出去,与湘江一起汇入大湖。罗水故道也留在了垸内。
高考恢复,我被同济大学录取。入学前,听到一位老人说起屈原,他说“屈原夫子”,像在说他的一个老乡。第二年,收到家信,老家地名由国营汨罗江农场改为了国营屈原农场,其实是恢复旧名。农垦系统改革,农场划归地方,如今这里称作屈原管理区。
那年暑假,我渡过浩荡的罗水,去看玉笥山上的屈子祠。由东而来的江水流成横无际涯的气象,对岸玉笥山只有一抹蓝色的影子,江水上涨,逼近大堤堤面,看着垸内低矮的屋脊,我心跳加速。
每年端午,连尔居人都要在汨罗江故道黄金河赛龙舟纪念屈原
汨罗江是条季节河,洪水暴涨暴落。当年围垸留出大片河床就是为了夏季防汛,平日里,河滩长满野草,像一片草原,近年改为湿地公园,大堤下建起了一座芈月塑像,据说芈月的童年是在汨罗江畔度过的。
端午正是涨水的季节,“陶陶孟夏兮,草木莽莽”。屈原怀沙自沉时,汨罗江水倒流,湘资沅澧“四水”灌入江内。烟波浩渺的江湖,只有汨罗山、玉笥山与一座孤峰磊石山耸立,见证诗人的千古一跳。他的尸体被冲到上游三十里处,管理区垸内至今有个叫晒尸墩的地方。
屈原投江后,楚人在磊石山和汨罗山建祠祭祀。后者唐代重建改名汨罗庙。明代重修,于庙前建濯缨桥、独醒亭。乾隆十九年因江水浸啮,垣瓦仅存,榱桷将圮,汨罗庙被改建玉笥山上,更名屈子祠。相传这里是屈原创作《九歌》的地方。
端午节是屈原的祭日也是我的生日。这一天家家户户飘着粽香,门前插菖蒲艾草,喝雄黄酒,胆大的敲锣打鼓划龙舟。人人爱讲女媭葬屈原的故事——“九子不葬父,一女打金头”。
追寻屈原足迹,我到了楚纪南故城、姊归、郧县、陵阳古镇、溆浦……壬寅年冬天,寻到屈原管理区河泊潭村三组,这里是汨水与罗水复合处。村前一座小小的土地庙,一块石碑上写有“川江嘴土地正神位”,我大喜过望!《湘阴县图志》载“盘石马迹,在川江嘴,即古汨罗渊也”。盘石马迹是屈原投江的拴马石。“相传屈原投川之日,乘白骥而来”,找到“川江嘴”,就找到了屈原殉国的汨罗渊!
“侧闻屈原兮,自沉汨罗”,贾谊在《吊屈原赋》首提汨罗,指的就是汨水与罗水复合的深渊。《水经注·湘水》载:“汨水又西为屈潭,即汨罗渊也,屈原怀沙自沈于此”。
正是这个深渊,叫过汨罗渊、罗渊、屈潭,河床在此陡然下沉,流向北方,河上山影浮动,雾气缭绕,风生水冷。最早前来凭吊的是宋玉、景差,后人为他们立了塔。之后,贾谊、司马迁、李白、杜甫、韩愈、柳宗元、孟浩然、文天祥也来到这里,无不感怀,写下诗篇。李白有“屈平词赋悬日月,楚王台榭空山丘”。
杜甫穷困潦倒,流落湘江一带,他两次来到汨罗江,最后带着病躯溯江而上,投友求医,病死舟中。汨罗江上游平江小田村有他的墓祠。唐代徐介写他“手接汨罗水……来伴大夫魂。流落同千古,风骚共一源”。
屈原怀沙殉国的汨罗渊河泊潭如今已成为祭祀屈原的胜地
家门口的河流,历史如此丰赡!她是“蓝墨水的上游”。但在童年,我眼中的她只是一条自然的江。无数次我游过河去,在落日的余晖里眺望河面一条窜动不宁的金光大道,沿岸泥砖稻草盖的平房呈现出一排剪影;萤火虫低飞的晚上,痴望河底的月亮银光闪耀,如梦似幻。夏天顶着炎炎烈日,摘采莲蓬、芡实,潜水时踩到过一条鳜鱼,我把它抓了上来;冬天在滑溜溜冰冻的河床,解救被冻住的野鸭……
这样的场景感觉里只有冷与热、饥与饱、得与失,麻木的日常,驳杂的生命感受只在失去后获得,从回味中复活,某个时刻,记忆蜂拥而至——诗意出现,情感涌动,怀念水一样流淌。蓦然回首才是真:它经过岁月的过滤,经历了千山万水后的比对。人生就是品味,是“此情可待成追忆,只是当时已惘然”。
代代汨罗江岸人们在河泊潭传播屈原精神,传诵《离骚》《天问》等
从乡村进入都市让人生出自卑,没有自信说出出生地,说出那条清可鉴人的河流。记得一位专家来学校讲座,我第一次听到莱茵河、多瑙河的名字,仿佛它们是天堂一般的存在,心中充满无限向往。汨罗江与之相比,仿佛有了等级之分。
我从没想过自己可以出国,世事变迁,我不但见到了莱茵河、多瑙河,沿河岸散步、驾车,还到了塞纳河、伏尔加河,踏足了中东的约旦河,南亚的印度河、恒河,北美的科罗拉多河,非洲的尼罗河、赞比西河,这些著名的河流,走到哪一条我都要走下河岸,用手去触摸河水,屏息谛听,深吸几口水气。
2023年端午,河泊潭还隆重举行屈子2300年祭活动
游历世界,也是重新打量和认识故乡,发现那个遥远的无忧无虑的少年才是生活在仙境之中。汨罗江的美毫不逊色于那些河流,甚至比它们更富性灵。漫江凝碧,于青山间萦绕,在平原上耽思,入湿地踟蹰,从岸边到崖上,苍苍松树、苦楝与樟木,绿冠如云。江南的雨雾与霜雪赋予她空灵,青瓦木屋上炊烟袅袅,给予她人间温情,渔舟唱晚和龙舟锣鼓使她生发出诗情画意和勃勃生机。巫风拂面,听道士吟唱“魂兮归来兮,东方不可以托栖,太皓乘震兮旸谷宾,日出鸟兽孳尾兮,青帝曷所依,归来归来兮,东方不可以托栖……”祭辞与屈原的《招魂》同样古老,伟大诗人的辞赋与这片土地的联系竟然如此深厚!
一次次返乡,连尔居都在变化中,红屋顶大玻璃窗的小楼早已取代了茅房,候鸟消失又飞回,雁阵声声划过寒夜,叫声清越、辽远,让我无穷回想。
2024年5月29日